昆山之雪
昆山之雪
正式上朝那日,张意之起了一个大早。
大殿肃穆,朝臣分列,青砖湿瓦,白玉汉阶,雕梁画栋,清香袅袅。
那时候天还没有亮,隐隐在东方有一线祭白,两侧长而空旷的宫道上站着吊着灯笼敛眉息目的婢女,穿着单薄的青衫,强劲的风吹摆她们的衣袖带起重重花瓣一般层层叠叠的裙摆,然而她们还是丝毫没有动作,就像是画里画着的一般。
现在早朝的时候还没到,众朝臣散乱地堆聚在台阶下彼此交谈着听说来的事,从青衣到玄衣再到最前面的赤色衣裳。无论是刚入仕途的年轻学子还是垂垂老矣的博学之士,皆在其列。
唯有一人,当鲜亮的赤色官服,孤身站在众人面前,手持笏板,面带浅笑。有人壮起胆子去向他说话,他只是听着,时不时点一番头,却绝不开口。
正是裴镜渊。
张意之穿过那些人群,站到裴镜渊身侧的位置。
张意之来的悄无声息,人群压根也没注意她。她从中穿过听到了诸多闲言碎语是指向徐家和张家的,要不然就是讨论裴镜渊的。正经的,就如同南方治田,提到的人很少,多是户部的那些人正在发愁。
张意之了悟的情绪还没有挂满,裴镜渊在一边不低不高声道:“张大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本来还在沸腾的人群瞬时间就安静了,这一声轻轻的问候使得全场人的曈曈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甚至大家自觉分列两边站好了队型。
张意之侧目,裴镜渊表情再正常不过,甚至含着淡淡的笑意。
“裴大人。”张意之只好回礼,尽管看出他是故意的。。
她眼尾的馀光扫到了正在屏气克制的张萧寒,或是过於紧张,那俊朗的老脸上冷汗森森,看起来确实病气缠绕。
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众大臣进谏”,张意之收回了目光。
两侧的提灯宫女今日的使命已经完成,也从侧门一行队出了去。
张意之站的实在是靠前,她身边站着的是一个比她整整高出一头去的青年。
再前面是两个走路都有些费劲的老者,有人专程扶着他们,所以整个队伍走的不是很快。
大家进入大殿的时候,陛下正在问身边的宦官:“晏清去了什么地方?”
那宦官低下声音回禀他:“殿下昨晚上伤心过度,病倒了。”
这一声轻也不轻。可张意之明白,这句话原不是皇帝非要这个时候问不可,只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张家嫡长女没了心痛的不只是张家,与之有婚约在身的沈晏清痛心更甚,以示皇家偎贴。
果不其然,刚刚站好便听陛下问道:“子礼,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吧?”
张意之坦然出列,实话实说:“阿玉的事情已然差不多了。”
皇帝点点头,沈吟道:“我心亦然悲痛,如此明媚识礼的女子死於非命,是晏清的损失。”
“是小妹命薄。”张意之低下声音。
“后事既然已经处理妥当,还有什么困难吗?”皇帝看似漫不经心说道。
张意之擡了头。
高座上的皇帝垂下视线,面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说话的时候身子居正,丝毫没有偏移,可她知道这是在给张家接下来的表演递台阶。
她一时没有作声。
就在这一息之间,忽听见后面面传来一声涕泪俱零的“陛下。”
其声悠悠,宛若娇俏女子临走出嫁拜别亲爹亲娘,张意之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
张萧寒已经俯跪在了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上面呈奉着他的那封折子。
“陛下,求您做主!”
张意之自认为不是一个善於联想的人,却从这能叫她窒息的十秒中浮想翩翩想到了跪在地上请求皇帝做主的妃嫔小主。
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回头时候没有落下裴镜渊戏谑而好笑的眼神以及高台上陛下眼里的笑意。
张意之真的觉得很丢人,刚想要开口。
又是一句“陛下!”只是这一声显然比刚刚张萧寒那一声更加凄婉动人,张意之猛地回过头去,眼见得十米开外又跪下了两个人。
是张崇善和张崇孝。
张意之老脸羞红。
正在她打算开口糊弄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句小声的戏言:“张大人,不跪吗?”
张意之循声回过头,旁边那个整整高出自己一头去的青年正勾着唇角望着自己。
我浑身上下哪一个地方写了我也要跪的?
张意之瞪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陛下,实在是有曲情不得不说。”张意之拱手,声调微微下仰,或是少见张演之如此沈重的模样,皇帝的眉心一跳,没有再注意她跪或者没跪的问题。
皇帝一伸手:“去把修正手上那封折子呈上来。”
那宦官一应令儿地点头,忙不叠地下台去到张萧寒身边接过了他手上的信件。
而全员静默中,唯有徐家子弟面目煞白,已然觉得再也无力回天了。
果不其然,皇帝一目十行看完,狠狠敲了一下龙椅:“徐侍郎,可有此事?”
徐飞跃的父亲徐峥应声跪在了地上,动作熟练丶行云流水。
然而他与其他徐家子弟不同,他面不改色,抱拳高声说:“陛下,冤枉。臣也不得不疑虑张修正本子里究竟写了哪些肺腑之言,只是臣的妻儿小女昨天在张家受了好大的一番羞辱,小女从张家回来之后就卧病在床……现在不知怎么,反而是张家先告起状来了。”
好一通乱打一扒,只是他现在言语中有未尽之言,句句都是在暗示张家以势欺人,暗示家中有一个即将命不久矣的徐先生,暗示张家是为了不想要让张婉仪守孝三年才出此下策倒打一耙的。
正如张家二人所料。
张萧寒轻飘飘说道:“徐侍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妨直接说明白了,彼此心里透彻。”
张萧寒居然要打明牌?张意之一时间没有作声。
徐峥眯着眼看向张萧寒:“张修正真的想要在下把话说明白么?”
“什么居心总要说明白了才好。毕竟有些事情有的人心思刁钻便觉得人人心思刁钻,偏喜欢从旁路解题,彰显自己可怜无辜。”张萧寒带着笑意慢慢把这些话说完。
“张修正还真是玩笑,什么居心在场的人恐怕都知道,张修正偏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妄图占据道德高地吗?”
“呦,还真是叫人诚惶诚恐。在我张家的大丧之日强绑着徐家人到我张府无缘无故强行羞辱一番,再明晃晃叫人抓住把柄在各位同僚丶陛下面前献丑……这便是徐侍郎说的,道德高地?”
“张修正好口舌,那不妨问张修正,状告我徐家何事?”
“徐侍郎连状告何事都不知道就先为妻儿辩解,实在是慈父娴郎啊。就是不知道若说是孝子,你是人还是不认呢?”张萧寒寥寥数语已然扭转了局面,他虽然全程只跪在地上可是气势丝毫不输。
徐峥或是没想到他会突然从这里冒出一句话来,当即甩袖子冷哼道:“简直荒唐。我有何地方能够被指责,叫你在此批判,言我不孝?”
“哦,原来徐侍郎徐大人还知道万事万物都要讲求一个证据,不能仅凭着一张嘴就胡乱说话。可是张家发生的事情言之凿凿,确是有旁观者众的,可徐大人说的那一版本在下还真是前所未闻,不知道徐大人有没有什么证人能够证明?”
原来张萧寒前面绕那么一大圈是在这里给他挖了坑,张意之全心全意看他的表演,一时间也有些惊讶。
“呵。”徐峥冷笑一声,“你们张家家大势大,证人当然也是站在你们那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