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孤鸿落雁

孤鸿落雁

隐秘的房间里,四面密不透风,赵骅立在窗前随意瞥了一眼看着院子里在阴云下明晃晃的带刀侍卫,沈江鉴果然对他们多有提防。虽然一直没有传召,可守着的侍卫是一个都没少。

赵骅摸了摸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如是问道:“还差多少能成?”

“……还欠东风。”裴镜渊伤口已经全部包扎好,他披着一件衣服随意坐在案前,手里提按点勾在纸上龙腾虎跃,分明是剑在弦上却仍旧风轻云淡,胜似闲庭信步。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心神并不在此处。

张意之说过的切体之言如同凌迟利刀,刀刀生寒,叫他总有握不住抓不到看不见的虚无缥缈之感,好像在眼前的这个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又消失不见,尽管她说她已无路可去。

“我们失踪的日子里,他叫了谁?”裴镜渊放下了笔,拿起桌子旁边的那一张手帕慢慢擦手。

在手帕旁边静静躺着张意之给他的那支簪子,他信手拿起来掂了掂,随即收进了袖子里。

明明是说暗语,赵骅却明白他在说什么。

“起先是六部和国子监的一群老家夥,后来人都陆陆续续走完了,他又宣了张萧寒进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却一直没叫人出来。”赵骅转过身来,面上有些肃重。

“沈晏清那里一直围着,他倒是淡定,就跟个没事人一样只站在里面浇花写字……跟你倒是像。”赵骅冷笑一声。

“他不是一点都没做。”裴镜渊擡起眼皮随意看了赵骅一眼。

赵骅奇怪地望向他。

“这么快就能找到我们,是有人在给你们带路。”裴镜渊露出一抹兴味。

赵骅顺着他的话思来想去,不知道究竟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宣寰?!”赵骅觉得后排的牙酸,“她藏得够深的,我想到谁都不可能想到是她。”

赵骅说完,立刻又问道:

“但是她为什么给我们带路?照你的意思难道沈晏清叫她这么做的?他难道不想趁机弄死你们?”

赵骅的问题一个一个串珠子一样,裴镜渊倒是有耐心,细细解答:

“要是沈晏清跟他身后的势力并不同心呢?”

赵骅眉目一动,继而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要是不同心沈晏清至於干那么多又蠢又坏的事吗?”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有一些不对,声音渐渐熄灭。

“所以那些前后不一的事是有人逼着他做的。”赵骅的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来那一张有些瘦的过分的脸,时时刻刻挂着的笑以及笑容后面时不时透露出来的阴鸷和冷寒。

“他被人威胁了。”赵骅只觉得浑身一抖擞,他眉毛竖起来,“可是谁敢威胁他啊……”

“赵骏你别忘了,他是个假太子。”话音刚落赵骅猛地瞪大了眼。

“他早在十七年前就应该成为刀下鬼刃下魂才对。”裴镜渊站立起身。

他看向窗外阴云滚滚低沈的四周,突然回想起在山洞里张意之曾说过的话,与其说是无心之言,更不如说是暗示,他在欺瞒着她的同时,她似乎也渐渐掌控局面而对自己的不诚恳精准反击。

眼睫低垂,似有所思。

“我同意与他结盟演这么一出戏,是因为我们对彼此是谁都心知肚明。而现在也确实已经到了引蛇出洞的时候了。”

*

“公主殿下。”

院子里一阵喧哗,与急得就差在屋里转圈圈的阑珊不同,只着素衣的沈晏清擡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开始研究手里的那只毛笔。

“殿下,我们向他们求救吧,向他们求救他们一定会救我们出困境的。”阑珊磕磕绊绊说。

“谁们?”沈晏清回头与他对视,眼底戏谑更多。

“宁小公子丶还有还有那些人他们。”阑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沈晏清淡然:“是吗?可是阑珊,你别忘了,我已经是一颗废子了。”

他面上有淡淡的粉红,没有心焦只有坦然,甚至比以往看见他时面相更佳。

徐老先生去了。

他现在想来仍觉得不可置信。

他回宫之后第一个一丝不苟丶肯认真待他的老夫子,须发皆白丶身姿板正地站在自己身前,伸手牵起自己的手。

先生的手总是暖融融的,握了六十年的笔头,微微磨起茧子,力道很足但是克制。

他总不善於言辞,有时候做错了事站在他面前说不出话来,别的夫子一定会狠狠举起手里的教棍落在他的手心里,只有徐先生,会一点一点听他吞吞吐吐说完。

他曾问先生,为何付出如此多的心血。

他现在还记得,先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朝服笔直坐在自己面前,沈吟:“徐家有个跟殿下差不多年纪的小子,淘气丶纨絝,不成体统,盖因我与他父亲都没什么空闲管他。”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养一个孩子也是不断灌输心血,盼望着有一天能开出花来。”

“家里的孩子娇养最多不过是为家惹来祸事最终九族连诛,可国不是,国的储君,手里握着的是万民的生死。”

他在老夫子身上久违感受到了爱与信任,更多的是严苛和鞭策,那些如师如长的情愫掺合进每一丝日常相处中,迫使他一点一点感受到,自己尚在人间。

除了先生,在别人身上,那些波谲云涌的宫闱秘史,那些争来斗去的朝堂政事,那些饱读诗书满口礼义仁信的读书士人,没有一丝一毫叫他有归属感。

一个没受过什么正经教育曾被排斥被断言为祸星而被养在寺庙里的罪女之子,即使是皇族血脉,可他仍旧要接受那些无形的审判。

所以他在那些人面前,尤其是犹如张演之这般出生便高贵为世家大族的嫡长子,自幼便听着圣贤之书长大的臣子面前,总有三分愧惭。

后来,他逐渐学会怎么在他人面前掩饰这一段不成体统的情绪,却在心里愈发扭曲。

唯有徐夫子,唯有徐夫子……

沈晏清一瞬之间,想起很多。

曾经,张意之死了,徐夫子走了,他竟大有心力亏残之感。

可现在……他暗暗擡头,攥紧了手里的袖子。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就好了。只要她活着……他嘴角拈上轻微的笑意。

阑珊被他的话吓到,虽然心里明白可他竟隐隐期待不叫他全部看透才好。

他万万也没想到他竟然早就已经全然看透,剩下他自己才像是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不会的……”他试图狡辩。

“假太子身份一旦暴露,必然会有真者,而我猜,是不是裴镜渊?”

阑珊心头一惊,“您……”,他擡头,见沈晏清面上有淡淡的笑意:“可我知道,他也不是。”

“那些人一直恼怒,不知道街口怎么就出现了那些流言蜚语,唱着童谣说什么帝国王,假假真真。可他们都忘了,那些童谣里没有一句不是真的,我本来就是个假的。真的早就已经死了。”

阑珊心里直打鼓,他一动不动定着,不辨他话中真假,也不知道他是凭何此言,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